【同题】母爱

来深 · 发表于 2023-5-10 15:33

本帖最后由来深于 2023-5-10 15:39 编辑

我离开的时候，你每次都送我出门。仿佛我是一个客人，而你是永远的主人。我很难回一次家，回家也待不了多久。只有你，一辈子也不曾离开这个家。你怕我赶不上车，一大早就起床了。那时我还在睡梦中。你把饭热好，然后才喊我起床。你动作那么轻，生怕吵醒我。可我还是醒来了。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。听到油放进锅里的吱吱声，锅铲翻动饭菜的声音，你的脚步声。
跨出门槛的时候，我回过头，看见你满头白发，穿着一身旧衣服，腰上的围裙还来不及解下。你忽然间变得那么矮小，像一个孩子，跟在我身后。但你分明是我的母亲。我从9岁开始去ES，一共读了14年书，毕业后跟父母外地工作，一晃就是20年。如今，我慢慢逼近30岁，而你已经翻过50岁的门槛。仿佛每次，那个送我的人并不是你，你应该更年轻。又仿佛每次都是上一次的重复。我走出同样的一扇门，走过同一个屋檐，走上同一条山路。
我走在前面，你跟在后面。你在屋檐下停住，喊了我一声。
我应了一声，回过头来，问还有什么事情。
你摇了摇头，欲言又止。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。仿佛每次，你都有话要说，有话没有说完，但你始终未说出口，而我也不再问。
这些年，你或许早已习惯我匆匆而归又匆匆而去。
我们三姊妹都曾是你身体的一部分。是你让我们拥有了生命，给了我们健康，而你忽略了自己，留下劳累、病痛和伤痕。
终于有一天，我发现你老得那么快，而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老的。我曾以为你会老得很慢，慢得可以等我，等我赶上你的年龄，然后一起老去。但我是你粗心大意的儿子。你一次次为我整理行李，装满牵挂。我一次次告别，把你精细的嘱咐粗心地塞进包裹，有时甚至觉得麻烦，把你装进去的东西又取出来。
我在你怀里长大，你把我的乳名不知咀嚼了多少遍，反刍了多少遍，我才能含混不清地叫你一声。我在地上爬，扶着板壁学走，在路上跑，还藏在一些你找不到的地方，是你一次次将我从山上喊回来，从草丛里喊出来，到今天，我嘴唇上的胡楂也被喊了出来。你留在村里，我来到城市，我每天和陌生人说话，和同事说话，就是没和你说一句。我说了你也听不到，你说什么我也听不到。
我不会说话时，你曾教我说，就在我耳边。我不会走路时，你扶着我走，牵着我的手。只有你记得我的第一声啼哭，记得我第一次走路的样子。我用哭声一次次将你吵醒，让你彻夜难眠。我还用病痛折磨你，让你恨不得代我痛。在我没有记忆的年龄，你为我记住了一切，然后讲给我听。在我能记事之后，你又记下被我忘却的部分，还给我一个完整的童年。
母亲，你并不识字。但你把我送进学校，希望我把你不认识的字认出来，把你不会算的账算准。你给了我一双眼睛观察，一对耳朵倾听，一张嘴表达，一个脑袋思考。你小时候曾站在教室外面，背着背篓，手握镰刀，目光从窗格间挤进去，落在黑板上。但你不认识一个字。如果可以，你会用镰刀将一个个字割下来，装进心里，但你进不去。你常去街上买饲料，你在家里将买多少想好，让我和姐姐算好能需要多少钱。你并不知道具体价格，但还是要我们算一遍。你和卖主讨价还价，我不知道你最后是怎样算出来的，有没有算对。也不知道那些精明的生意人，会不会故意算错，蒙蔽你。我一出生，你就给了我一张考卷，考试我怎样做一个儿子，可你一直没有打出分数，我也不知道是否及格。我知道，那上面有我永远有算不出的题目：算不出你为我煮过多少次饭，补过多少次衣服，你的担心有多重，牵挂的周长是多少。
母亲，我知道你经常生病。你的病痛与整个家有关，与我有关。你其实应该把病痛分一部分给我，就像我生病时你恨不得代我痛一样。你应该把胃病分给我，它折磨你多少年了。你总想把所有的活干完再吃饭，可那些活永远也干不完，结果你一次次地忍饥挨饿。我也曾给你做过饭，但那只是想睡懒觉的借口。因为我不想去放牛。我也曾站在屋檐下喊你，你应了一声，但并没有马上回来，我只得一次次地喊。会不会是我把你喊饿了，你才会放下手里的活儿？是不是你闻着粪肥的味道，再也吃不下饭？是不是你的胃病又发作了，根本不想吃？我没问过你。我不知道你的胃病什么时候发作，什么时候减轻。我不像你对我，几声咳嗽就引起警惕。我冷的时候，你恨不得把体温分给我；肚子疼的时候，你恨不得替我疼。
你还应该把头痛分一部分给我，你想不清的问题我帮你想。把手上的茧分几个给我，你搬不动的东西我帮你搬。把脚下的路分一段给我，你去不了的地方我替你去。把头上的热辣辣的阳光、脸上冷冰冰的北风分一部分给我，我替你遮挡。你得为自己保留一滴汗水，一分力气，用来笑，用来给我讲你的故事。
你将我养大，我却像小鸟一样飞走了。你没有挽留，你带着病痛、盼望和思念留在了村里。姐姐从小和我跟随了父亲去城里，妹妹长年在外地上学，我读书去了，然后参加工作，仿佛我们长大不是为了留在你身边，而是为了离开你。每个春天，我们不能像燕子一样飞回家，你劳累时递不上一杯茶，饥饿时没煮一顿饭。你想叫我砍一捆柴，割一担草，挑一担水我听不见。我只在想起你时，隐约听到你脱口而出，叫了一声我陈旧的乳名。
我回来时，你的黑发不见了。我从未见过你的白发，也没想过它们会变白，它们是谁染出来的，那么狠心？但愿是我离家太久，一下子看花了眼。
母亲，别再忙碌了。我希望时间能停下来，停在你的童年时代，让我陪着你一起上学，一起跳皮筋。停在你的少女时代，停在没有病痛的日子。让那些病永远生不出来，那些劳累一直留在地里，留在锄头柴刀柄上，留在扁担上背篓里。你一定要老得慢一点儿，慢得能让我赶上来，伸手把它们都拿走，背走扛走挑走。
母亲，我还是不太懂得你的心。虽然我的心曾在你身体里跳动，你给了它生命，可它现在离你远远的，有26年3个月远，有几千里远，从黑发到白发那么远……它没有和你一起分享所有的痛，所有的苦，还有所有的快乐。当这些细小的文字爬过我心里，我仿佛穿越了时空，离你很近很近，近得可以聆听到彼此的心跳。你年轻时，我成年时的心跳。